文/林相美;攝影/顏涵正
沿街找門牌,一路從熱鬧的迪化街一段走到二段,人潮明顯少了許多,一踏進新慶利碾米廠,轟隆作響的打米機讓人不自主拉高音量,米廠第三代鄭玉燕、鄭錦卿的交談聲幾乎淹沒在打米聲中,兩姊弟倒是眉頭都沒皺一下,神色自若,一如這家老店八十年來靜靜守在大稻埕,見證百業興衰。
碾米廠是標準的三進閩式建築,縱身狹長,一眼望去,高及屋頂的打米機、斑駁木桌、錢櫃、兩張椅子,除此之外,其他空間全堆滿一包包的米,連浴室也成了儲藏室,三進之間的天井加上遮蔽物,恰成堆米倉庫,空間絲毫不浪費。66歲的鄭玉燕透露,碾米廠一開始是租屋,父親為了有更多空間放米,特地訂做小尺寸錢櫃,不像日據時代的錢櫃,尺寸較大,很多人晚上躺在錢櫃上,睡覺兼顧錢,小偷也不敢進來。
碾米榮景 通宵打米
碾米廠的故事要從鄭玉燕的爺爺鄭查某說起,光復後,他落腳繁華的大稻埕,開了碾米廠,鄭玉燕的爸爸鄭慶元接手經營,年逾九十的他二十多年前退休,碾米廠交由鄭玉燕、鄭錦卿兩姊弟,鄭玉燕的姪子鄭建祥高中開始也在店裡幫忙。橫跨四代的碾米廠,藍底紅字的招牌上,電話號碼依然是7碼,而臺北市早在民國87年即升為8碼,十六年的時間彷彿停格,唯一一臺打米機用了五十年,淡黃色的米糠散在一旁,鄭玉燕說,懂得修理打米機的師傅可能都不在了,「我們只好自己動手修,不然沒辦法。」
碾米廠的孩子從小就要幫忙,鄭玉燕說,以前沒有機器,必須靠人工挑撿夾雜在米粒中的石頭,她國中開始固定到店裡幫忙,原本只是一週兩天下午顧店,好讓媽媽睡午覺,高中就讀夜間部商科,之後就一直在店裡幫忙打理生意,也陸續由長輩口中拼湊出碾米廠的起落;她回憶,以前不能越界賣白米,例如桃園的米要運到臺北,必須申請通行證,因此,賣米的人一定要有打米機,否則無法競爭,鄭錦卿在一旁解釋,糙米經由火車運送到臺鐵的華山貨運站,碾米廠再到月臺買糙米回店裡打成白米販售。鄭玉燕細數,當時光是塔城街到迪化街就有三十幾家碾米廠,六月收割季節,萬華還有碾米廠忙到通宵打米。
鄭玉燕也記得,以前店裡周邊有市場,早上很熱鬧,家庭主婦到市場買菜,也會順便叫米,店門口如果不擺攤,其他賣肉、賣菜的小販就會來占位,因此店裡除了賣米,也一度學著隔壁店家,在門口擺攤賣布,不過,賣布的生意不太好,隨著市場遷移到臺北橋附近,人潮就明顯減少了。
時代變遷 面臨考驗
轉變接踵而至,鄭玉燕無奈地說,民國六十幾年後,高速公路通行,中南部的白米直接進到臺北,碾米廠一間間改行,南部工資便宜,工廠又大,臺北買一百坪地,外縣市可以買一千坪,打米機連擺好幾臺,10臺打米機一起作業,打到第10次出來就是白米,不像店裡只擺得下一部打米機,糙米進去得打好幾次才能成白米,想買新機器,「哪來的地?」鄭錦卿說,實在無法競爭,直接進白米賣就好,於是有些碾米廠經營困難被迫收掉,有些是房子改建,有些則是下一代不願承接,無奈收廠歇業。
如今,新慶利碾米廠已成臺北市西區唯一僅存的碾米廠,碾米廠的打米聲和附近老宅改建的機具聲幾番交錯,新時代的老店意外聚集了年輕人的目光,原本受訪意願不高的鄭玉燕,倒是很樂意幫助學生完成作業,她說,雖然南港還有一家碾米廠,但規模較小,這幾年碾米廠開始出現一些大小學生,小學生由家長帶到店裡,說是寒假作業要寫米的故事,也有大學生扛著攝影機說要拍畢業作品,假日的老街導覽則把碾米廠列為景點之一,負責導覽的老師一進店裡就深呼吸,直嚷嚷有米香的味道,碾米廠彷彿一座微型米博物館。
碾米廠最吸睛的就是打米機,鄭玉燕解釋,打米機的作用就是去掉糙米的皮,將糙米倒進水泥槽,進入輸送帶後,「把米打到白為止」,一千八百斤的米約要打一個多小時,打掉的米糠極具營養價值,可以餵豬、養魚、種香菇,以前碾米廠數量較多時,還有中南部業者北上收購米糠,現在僅剩新北巿的業者收購,種菜、養雞或是製作有機肥。
老店生存 專業取勝
鄭玉燕說,店內現在除了直接進白米轉售,也會進糙米,一旦客人有需要再打成白米,例如製粿業者需要老米,就要放一段時間再打米,有的客戶則是要自行提煉米酒。店內的米主要來自嘉南平原,客戶集中在三重、北投等大臺北地區,除了一般家庭,也有工廠、餐廳、菜市場,她透露,店內很多客人「比較挑剔」,進貨品質相對較高,同樣產區的米,一定進等級最高的。
老店賣的除了米的品質,也要針對客人需求提供最適合的米,鄭玉燕細數,圓糯米適合製作年糕、飯糰、湯圓、米糕,長糯米多數都做油飯、肉粽,不過,桃園、東部一帶可能受到氣候影響,主要生產圓糯米,當地肉粽也多為圓糯米;長糯米冷掉以後會變硬,所以冷掉的油飯口感會變硬,而圓糯米越蒸越爛,長糯米就不會。過年前是碾米廠旺季,業者趕做年糕,家家戶戶也要把米缸裝滿,端午節過後到七月底則是淡季,天氣熱只想喝涼的,白飯也吃不下,煮碗糙米排骨粥,很適合夏天,說著說著,鄭玉燕開玩笑說,「不能再說了,法寶全部講出來,以後我就不用賣了。」
產業式微 期待延續
語氣雖然輕鬆,但說起未來,鄭玉燕憂心地說,賣米利潤低,吃米的人減少了許多,「以前是吃飯配菜,現在是吃菜配飯」,工人更是不好請,店內空間不夠,堆高機沒地方擺,高及屋頂的米堆都是靠著人力扛在肩上,爬著木梯一包一包堆疊而成。鄭玉燕說,以前一包米50公斤,即使減輕為30公斤,現在小孩沒辦法吃苦,做沒幾天就走,米糠還會弄髒衣服,不能西裝筆挺上班,她說,難怪以前米店制服是卡其色,弄髒也看不出來。因為請不到工人,現在碾米廠除了親人,只能情商朋友幫忙,「校長兼撞鐘」,年輕人自然不想做。
一路走來,不是沒想過其他的路,但鄭玉燕把爸爸的話牢記在心,爸爸總是說,「賣米是本途」,既然什麼都不會,不管工作氣不氣派,就是老老實實照著做,安定就好,因此,面對日漸式微的產業發展,她也只能寄望「看有沒有年輕人要接手」。
今年32歲的鄭建祥是店內唯一的第四代,沒能躬逢其盛,卻深刻感受到產業的急遽變化,他感慨地說,機器跟不上別人,碾米廠越來越像夕陽產業,加上祭祀的人逐漸減少,下游米食加工品需求量減少,糕粿業逐漸沒落,年輕人也不愛吃米食,都會連帶影響碾米廠的生意,然而,碾米廠畢竟是家族事業,也讓他學到一技之長,「能做多久就做多久」,只要有客人繼續叫米買米,他會堅持到最後。
新慶利碾米廠
地址:迪化街1段257號
電話:2557-6038
完整內容請見《臺北畫刊》4月號555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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